【门芦】革命没有同志 序

# 序


东北,关外,马贼道上。


一个行路人也没有,只有一辆驴车慢悠悠地在道上走着。道两侧全是半人高的杂草。浅绿色连着远处的高山和另一头隐隐约约的城楼。


拉车的驴瘦小的像只大山羊,晃晃地拉着一车硬牛粪。山东老汉诸葛骡子倒坐在车上,愁眉苦脸地对着躺在车板上的长衫青年。


太阳的余晖下,青年的眼睛死闭着。肩膀上的伤口透过薄薄地衣料渗出了一点鲜红,印在青色的长衫上,晕染出一块痕迹,冲进诸葛骡子的眼帘,瞪视着。


诸葛骡子像被刺到了眼睛,撇过脸去,犹豫地从怀里掏出半个大饼,掰成两个四分之一,一半塞回自己怀里,一半看也不看,塞进了青年怀里。


做完了这些他才敢转过头去看青年的脸。


这张没长几条皱纹的脸上写满了苦难:北方的寒冷冻裂了他的嘴唇,寒风凛冽粗砺了他的皮肤,飞射的流弹在他脸颊上刻下了一笔永久的伤痕。可是他平静地蜷在驴车上,没了属于五六十岁人的悲观和厌倦,只剩下二十多岁动物般的疼痛。


诸葛骡子希望是在别的什么时候———可是偏偏是现在———第一次发现何思齐这么年轻。


这让诸葛骡子又犹犹豫豫地掏出了自己的那四分之一。他又掰了一半,看了看自己手里剩下不足巴掌大的那一点儿,干脆一股脑儿两半都塞进了何思齐怀里。


他很快就有些后悔,臭着脸拍青年的脸。

> 别睡了!


青年虽然皱了皱眉,可眼睛还是闭着。老汉只好推搡着他单薄的身躯,低声恐吓。


> 他们追上来啦。


何思齐吓得一个激灵,全身的肌肉像是要爆炸一样,眼睛还没睁手先去摸枪,扯着伤口硬生生疼,可枪没摸着却只抓了一手硬牛粪。


> …枪呢?我枪呢?!


何思齐差点没把牛粪扔到老汉身上,他骂了一句“妈的”又把牛粪扔到了地上,臭着脸


> 怎么着?耍我玩儿呢?


诸葛骡子沉默地翻身跳下车,给青年打手势让他下车。青年愣了一下,爬下来的时候还有点跛。


他帮着诸葛骡子把驴车艰难地在这羊肠小道上掉了个个,扶着诸葛骡子爬上驴车。刚想抬起自己的瘸腿跨上去的时候,却被诸葛骡子一把拦住。他不解地看了一眼诸葛骡子,换了个位置再想爬上车,诸葛骡子抽驴的杆子直接把他的腿给抽了下去。


他还没来得及抗议,诸葛骡子的杆子又落到了驴身上,驴嘶鸣一声就迈开了步子,留着何思齐在原地愣愣地像棵枯了的歪脖子树。


> 嘿,你他妈的……


青年三步作一步,拖着瘸腿就蹦跶着赶上去。瘦驴拉起车来慢得像乌龟,还真叫何思齐气喘吁吁地赶上了。他喘着粗气扯住缰绳,驴都被他的大力吓得一抖。


> 诸葛骡子…耍我好玩儿吗?


诸葛骡子眼神闪闪躲躲地,一副泄了气的样子,直去掰扯攥在何思齐手里的缰绳。


何思齐眨巴眨巴眼睛,牵了牵嘴角,


> 愁眉苦脸的怎么啦?卖了闺女啦?


这后生嘴巴是真的气人。诸葛骡子抬起头来翻了个白眼,指了指身后。


何思齐顺着他的手望去,黄昏下一个人影也没有的马贼道儿,山海关楼门一角在地平线尽头露出了头,西斜的日头躲在云层里,霞光万道直直洒在城楼上,像是上天指示着应许之地。


驴子的痛鸣“嘶”地一声把何思齐唤了回来。诸葛骡子架着驴已经蹿出了好几米。他呆愣着看着诸葛骡子的背影好一会儿,猛地回过神来,骂着娘就追。


这回诸葛骡子学乖了,把那驴往死里抽。


> 诸葛骡子你忘八蛋!


驴痛苦地嘶叫着混合着何思齐的叫骂,鼓噪地冲击着诸葛骡子的耳膜,震颤着他拿着驴鞭的手,半天没往下落。


他转过身子蹲在牛粪跟前,用那种又怜悯又羡慕的眼神直勾勾地盯着何思齐瞧。


那副欠揍的样子把何思齐气得七窍生烟。他一边叫骂着一边拖着他的瘸腿企图缩短和驴车之间的距离,虽然并没有什么成效,但他还是执着到诸葛骡子没了辙,终于开口


> 跟着我干甚?门栓说了……


这下何思齐更是气得一蹦三尺高,


> 门栓门栓!他妈的门栓!那个丧门星拿我当什么啊?又不是划完的火柴,说撇就撇啊?没门儿!


“门栓”两个字烧得他的心像是手榴弹一样要爆炸。如果不是因为这条瘸腿,他简直要飞奔到小金沟去给那丧门星来上一拳。


诸葛骡子看出他的倔,撅起了嘴,低下头去扒拉他的牛粪,嘴里埋怨

>还不你抱着信跟抱着一娘儿们样似的,瞎嚎一整晚。长耳朵的都知道你想回你京城。


何思齐像是被噎了一下,他下意识想去摸胸口,手抬起来又放下了———那是他放家信的地方。他心口隐隐发烫,脸也发烫,恼羞成怒地

> 关我家屁事!


诸葛骡子闻言眉毛一挑,

> 你小子还来劲了?


诸葛骡子生了气。没家的人也会想家,有时候比有家的人还更想。他顺手捡起车板上的牛粪,冲着何思齐就是一通乱扔,扔一句骂一句,

> 屁事!看我不替你妈教训你!


扔的何思齐措手不及,东窜西跳。直到何思齐远远落在后头出了他的准星,他才回过头来,车鞭一扬

> 驾!


赶马的手法套用在赶驴上一样好用,哪怕这头驴瘦弱地像是下一秒就要被风吹倒了。它蹿出去的那一刻也许以为自己是一匹马,拉着车的蹄子像风一样奔向北方。


> 骡子!活该你叫骡子!你骡子都不如!

这回任凭何思齐怎么蹦哒都没用,能碾上驴车的只有他的咒骂。


诸葛骡子站了起来,颤颤巍巍地立在晃晃悠悠的驴车上,挥舞着车鞭,像在回骂,又像在告别。


五十多岁的老头打肿脸充胖子,何思齐想,该摔死他才好!他睁着眼睛直直地望着前方,希望能看到诸葛骡子掉下来的惨样。他眯着眼睛一直望到眼睛发酸,诸葛骡子成了地平线上蚂蚁大小的点儿,他的眼睛还是在发酸。


何思齐拿手背抹了抹眼睛,抬起头来时,那一小点儿的诸葛骡子也不见了。寂静的古道上只剩下了一个拖着伤向北方曳行的瘸子。而这瘸子根本就不知道该往哪个地方去———他唯一知道的方向在他身后。


背后是山海关。山海关内就是大道坦途直通北平城外。


北平城内就是大栅栏、西单、先农坛、天坛、朝阳门、前门、天桥、八大怪、京韵大鼓、说书的、茶馆、豆汁儿、提笼架鹰的茶客鸟友、刮拉松脆的京片子、咸菜爆肚和他又敬又畏的、又臭又硬的母亲。


站累了就坐下,坐累了就躺下。人说“国难当头,岂可坐视”,可他又敬又畏又恨着的、如泰山般不可撼动的母亲,如今不仅“坐视”甚至“躺视”。她的身体衰败的速度比日军侵占东三省的速度还快,她的儿子还是背着脑袋向着北方。


他不该想他的母亲。要是母亲在这,仅仅是想到“背后”也会罚他跪下,打手心的长板直戳到他的脑门子上。芦家没有软弱的儿子,芦家的儿子只流血。


衣襟里放着一封薄信,只要一伸手就可以够到。可是他没有伸手。芦家的儿子从不软弱。


腿很疼,胳膊很疼,身上有伤没伤的地方都在疼,他想:只是休息一会儿,休息一会儿再继续往前,这不是软弱。


日头西斜,远处的城楼已经小到遮不住太阳的轮廓,金红色的黄昏裹挟着山海关,看起来像是烧着了那飞檐画梁。


他转过头看的时候想,万一他的北平也这样烧起来了怎么办?他的胡同,他的小院儿,他的桌椅板凳和他的书都烧成灰了怎么办?


回去看一看吧,只是确保它们不至于被什么鬼火烧掉,只是确保他的北平不至于被什么鬼火烧掉。这不是软弱。


很快他就把身子转了过来,朝着他的北平,他狂奔在回家的路上。

 
评论(4)
热度(48)
  1. 共3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
生锈的感情又逢落雨天,思想在烟圈里捉迷藏。
© jojojones | Powered by LOFTER