眼前是黄色。碧云天,黄叶地,一庭芳草围新绿。不辣站在桌上跳舞,蛇屁股转着圆圈追自己的影子。香港和祭旗坡一样不会下雪,除非是第十三个月。
黄的绿的,混在一起鏖战。迷龙跳出来,进泥里纠缠。花花绿绿的迷龙,红色的血加入黄绿色的战团。
这一定是第十三个月,因为我眼前全是雪花。
心悸。地板上有弹簧,两只腿都瘸了。四方的太阳是麻木的。老麦说即便是永远吃米饭的民族也没必要憎恨面包。死人在跳扭腰舞。
阴气太重。外套掉进酒里沾湿。滚烫的酒气在眼镜片上结了雾。我还没有老到要戴眼镜。(眼前为什么一片模糊?)是我落泪了。
两片橙色的嘴唇离我很近。笑叼在嘴角上,似曾相识。(他凭什么能笑?我凭什么要哭?)我要打掉他的笑。
挥拳。有人架住我的胳膊。挥不出拳。
爵士乐的丛林。一切都失去了焦点。好像置身缅甸,青烟里面很多眼睛围住我,探照灯一样。(我没穿裤子么?)不用涂黑脸的独角戏。黑人剧团的其他配角都死光了。岸边有坟。
“……真可怜,是个醉鬼。酒钱还没付。”
“……摸他荷包,没钱就送他进差馆”
我的身子犹如浮云般腾起。痒得很,死啦死啦两只手抚摸我的腰间。两片橙色的嘴唇叼着笑。离我好近。
(他凭什么能笑?世界很可笑吗?)
一个可笑的世界里,人会不会被鬼气死。
我腾不出手,干脆学狗肉,把笑从他嘴上叼过来。他不笑了。眼睛。惊愕的眼睛。我大笑。
舞池千层浪。笑声被我激起了一串又一串。
我叫他们住嘴。(不许笑!这是我的笑!)没有人听。笑声依旧。围绕着我跳圆圈舞。丛林里的土著把人祭祀的时候也像讲笑话。
“……嗬,真性急。男人的魂你也能勾去了!”
“……他为什么这样好笑?”
“……醉鬼都是这样的。”
“……骗他一点钱,也不算亏。”
“……毕竟,你偷了他的魂了!哈哈哈!”
“我不认识这个醉鬼!”
最后一句话,声音很熟悉。妖孽果然是妖孽,死了都能跟活人挤兑我。
世界真好笑,只有我伤心。睁不开眼睛。一切是颠倒的。(我的团长复活了,我想。)可他好像认不出我。这是什么话?
“我没有醉!”我说。两条瘸腿站不稳身子。笑又从我嘴边掉落,打碎在地上。
“你都站不住了!”看客多嘴。
舞池地板软绵绵的,像河滩里的沙子,为了证明,我抓住死啦死啦的肩膀。
“我要是醉了……”我挂在他身上像根面条,“……小太爷名字倒着写!”
“你还记得自己的名字?”他好笑,架着我的胳肢窝,温热的呼吸喷在我脸上。
要是我少喝两杯酒,说不定会思考死人的呼吸为什么是温热的。可我太在意他嘴边的笑。
这不公平。
(他凭什么能笑?)
偷掉,抢掉,我不在乎。印上橙色的嘴唇,我再次偷他的笑。
威士忌。威士忌的味道。我贪婪地刮取他口腔中的酒精,被他捏着脖子拎起来。
“不好意思,不接男客。”
他可能是在警告我。我看不清。眼镜雾蒙蒙的。(我不戴眼镜的。为什么视线模糊?)
“你太醉了。连自己的名字都记不得。外面动乱得很,这样回不了家。”
我出离愤怒了。
回不了家?(我有家的。)
北平,禅达,香港。(有的,有的。)
究竟在哪?(不知道。我也想知道。)
于是掏出我的身份,一张不中不西的薄薄纸片,(港督应该比我清楚。)
眼睛朦朦胧胧,手哆哆嗦嗦。
方块字像蚂蚁一样爬满卡片,扭动的字母也来掺合一脚。吃面包和吃米饭都一个样,可谁在米饭里面加面包?
“Mang…Fan…Liew……” 读不出来。
死啦死啦抢过去念:“孟烦了?”
我很愤怒。
烦啦,三米之内,死瘸子。什么都行。不能一上来叫我全名。还是疑问句。不熟才用疑问句叫我全名。不和我埋一个坑才叫我全名。
老王八蛋又整我。
我气结,推开他。眩晕,地板和天花板连在一起。我将所有的钱财都掏出来扔在地上。
“我找得着家,不劳您费心!”
我尖酸刻薄地鞠躬,猴子戏到此落幕了。
有人大笑。笑声犹如万花筒。好像是我自己的。我在笑声中迷路了,整个世界失了踪。
无轨电车天旋地转。我天旋地转。
(怎么上的车?)记不清了。我在死啦死啦三米以内。死啦死啦坐在我旁边。
黄的绿的红的。路边太多的霓虹灯,太多的颜色,花枝招展像妓女强迫人注意。Hot。火辣。要麻。“好彩”牌香烟是四川火锅底的颜色。
电台里播送时事。“骚动区各校今停课”。“英镑不会贬值”。越战电讯。抢劫新闻。小书虫的精神堡垒。和平是黑色的警察头盔。
无需死啦死啦指路。自己能回家。我熟悉香港。
天星码头的夜色犹如小醉的瞳仁。六港元换一美元。九龙的新楼起的飞快。顶手。鞋金。租金。上期。钱。钱。钱。迷龙来了也耍不动脾气。
香港的高楼缺少屋檐。南方。北方。六先生带来的北姑小老婆爱吃猪肉白菜炖粉条。没人会请阿译灌唱片。九龙的蝴蝶儿飞去横澜山。我不在这。
我在哪?
我家在哪?
用报纸包豆饼?
天桥几时代替了斑马线?
怒江的月亮是不是麻木的?
削尖水喉铁为什么插在交通灯上?
怎么有几百只伥鬼围着殴打吃角子老虎?
竹内连山会和诺斯费拉图一样没长鼻子吗?
思想醉了。我醉了。
南天门上有农民种高楼大厦。计程车喊兽医“请行快的”。警察队的扩音机像阿译唱歌。
病态的夜。北地胭脂在电台里咿咿呀呀。四季歌唱完了没有人哭。那我哭。
告罗士打大厦有攀星之欲。窗外一对年轻人在皇后大道隔着警车握手,又被疯狂的人群分开。
电车停了。炮声。
餐室前有计程车燃烧。几百个敌人从横街涌出来。死啦死啦按着我的头。
“冲啊!怎么不冲啊?”我大叫,“冲得上,杨六郎;冲不上,喝米汤!”没人搭理,他死命捂住我的嘴。
警目。枪。木棍。藤牌。钢盔。有人用镪水投掷我们的电车。催泪弹的烟雾在飘。不是为了催泪弹哭。
(我是不是还在醉?)
救护车的声音。燃烧的邮筒。土制炸弹跟克虏伯的炮弹比不够吓人。司机给石头击中额角,血溅在方向盘上。镪水腐蚀的味道刺鼻。两个乘客被灼伤。
我不再醉了。马路中间是南天门。
不能待在电车里。我把死啦死啦推下车,自己也跳出车厢。地面重新坚硬了,换我按着死啦死啦的头往街边窜。
我们身后,救护车刚把司机抬走,电车就着了火。
乱得很。一切都乱得很。
(我是醒着的么?或者还在醉?)
爆炸。热浪席卷橱窗,玻璃碎了,冲着死啦死啦掉下来。
据说妖孽在人间行走,时间不能过长。
我好像还有话没说。又好像没话可说。我只知道我需要死啦死啦。
不是我们需要。香港没有我们。香港只有我。哪里都只有我。我恨香港,她比我还会遗忘。我不想再遗忘。
我丢了魂了,我撒谎了,我着不了家。
摩天大楼的丛林里,我需要死啦死啦。
扑过去。
我想我应该是醉了。
醉汉总是做一些奇怪的事情。比如救一个死人。
红色,零乱的红色。天旋地转。
有人冲我喊天哪。我不是天哪。我是烦啦还是死啦死啦?也许我是阿译。
如果我是阿译,我才不会在烦啦面前开枪打自己。
如果我是死啦死啦,我才不会在烦啦面前开枪打自己。
零乱的红色。枪响。又清脆又喑哑。
朦朦胧胧的隔了层纱,只有红色是清晰的。
白旗上的红色,草地上的红色,肺部的红色,腿部的红色,血肉模糊的红色,怒江里的红色,死啦死啦肩头的红色,虞啸卿永远整洁的军装上的红色。
天旋地转。翻江倒海。
多好玩儿。我们排着队死给烦啦看。
这是个不好笑的笑话。我是烦啦。
奇怪,我眼前怎么有零乱的红色?